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籍;
也不止像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
也像戟,
我有我的红硕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舒婷的诗歌2 《悼》——纪念一位被迫害致死的老诗人
请你把没走完的路,指给我
让我从你的终点出发
请你把刚写完的歌,交给我
我要一路播种火花
你已渐次埋葬了破碎的梦
受伤的心
和被损害的年华
但你为自由所充实的声音,决不会
因生命的消亡而喑哑
在你长逝的地方,泥土掩埋的
不是一副锁着镣铐的骨架
就像可怜的大地母亲,她含泪收容的
那无数屈辱和谋杀
从这里要长出一棵大树
一座高耸的路标
朝你渴望的方向
朝你追求的远方伸展枝桠
你为什么牺牲?你在哪里倒下
时代垂下手无力回答
历史掩起脸暂不回答
但未来,人民在清扫战场时
会从祖国的胸脯上
拣起你那断翼一样的旗帜
和带血的喇叭……
诗因你崇高的生命而不朽
生命因你不朽的诗而伟大
舒婷的诗歌3 《致大海》大海的日出
引起多少英雄由衷的赞叹
大海的夕阳
招惹多少诗人温柔的怀想
多少支在峭壁上唱出的歌曲
还由海风日夜
日夜地呢喃
多少行在沙滩上留下的足迹
多少次向天边扬起的风帆
都被海涛秘密
秘密地埋葬
有过咒骂,有过悲伤
有过赞美,有过荣光
大海——变幻的生活
生活——汹涌的海洋
哪儿是儿时挖掘的穴
哪里有初恋并肩的踪影
呵,大海
就算你的波涛
能把记忆涤平
还有些贝壳
撒在山坡上
如夏夜的星
也许漩涡眨着危险的眼
也许暴风张开贪婪的口
呵,生活
固然你已断送
无数纯洁的梦
也还有些勇敢的人
如暴风雨中
疾飞的海燕
傍晚的海岸夜一样冷静
冷夜的山岩死一般严峻
从海岸的山岩
多么寂寞我的影
从黄昏到夜阑
多么骄傲我的心
“自由的元素”呵
任你是佯装的咆哮
任你是虚伪的平静
任你掠走过去的一切
一切的过去——
这个世界
有沉沦的痛苦
也有苏醒的欢欣
舒婷的诗歌4 《向北方》一朵初夏的蔷薇
划过波浪的琴弦
向不可及的水平远航
乌云像癣一样
布满天空的颜面
鸥群
却为她铺开洁白的翅膀
去吧
我愿望的小太阳
如果你沉没了
就睡在大海的胸膛
在水母银色的帐顶
永远有绿色的波涛喧响
让我也漂去吧
让阳光熨贴的风
把我轻轻吹送
顺着温暖的海流
漂向北方
舒婷的诗歌5 《初春》朋友,是春天了
驱散忧愁,揩去泪水
向着太阳微笑
虽然还没有花的洪流
冲毁冬的镣铐
奔泻着酩酊的芬芳
泛滥在平原、山坳
虽然还没有鸟的歌瀑
飞溅起万千银珠
四散在雾蒙蒙的拂晓
滚动在黄昏的林荫道
但等着吧
一旦惊雷起
乌云便仓皇而逃
那是最美最好的梦呵
也许在一夜间辉煌地来到
是还有寒意
还有霜似的烦恼
如果你侧耳倾听
五老峰上,狂风还在呼啸
战栗的山谷呵
仿佛一起嚎啕
但已有几朵小小的杜鹃
如吹不灭的火苗
使天地温暖
连云儿也不再他飘
友人,让我们说
春天之所以美好、富饶
是因为它经过了最后的料峭
舒婷的诗歌6 《北戴河之滨》那一夜
我仿佛只有八岁
我不知道我的任性
要求着什么
你拨开湿漉漉的树丛
引我走向沙滩
在那里温柔的.风
抚摸着毛边的月晕
潮有节奏地
沉没在黑暗里
发红的烟头
在你眼中投下两瓣光焰
你嘲弄地用手指
捺灭那躲闪的火星
突然你背转身
掩饰地
以不稳定的声音问我
海怎么啦
什么也看不见你瞧
我们走到了边缘
那么恢复起
你所有的骄傲与尊严吧
回到冰冷的底座上
献给时代和历史
以你全部
石头般沉重的信念
把属于你自己的
忧伤
交给我
带回远远的南方
让海鸥和归帆
你的没有写出的诗
优美了
每一颗心的港湾
舒婷的诗歌7 流水线在时间的流水线里
夜晚和夜晚紧紧相挨
我们从工厂的流水线撤下
又以流水线的队伍回家来
在我们头顶
星星的流水线拉过天穹
在我们身旁
小树在流水线上发呆
星星一定疲倦了
几千年过去
它们的旅行从不更改
小树都病了
烟尘和单调使它们
失去了线条和色彩
一切我都感觉到了
凭着一种共同的节拍
但是奇怪
我惟独不能感觉到
我自己的存在
仿佛丛树与星群
或者由于习惯
对自己已成的定局
再没有力量关怀
舒婷的诗歌8 芒果树——赠阿敏
芒果树长高了
退休的伯伯给它浇水
女人在它身上晒棉被
一个足球飞来
擦伤了顶芽,打断了嫩叶
芒果树不能避开人类
损害或仁慈它都不能拒绝
它甚至不知道,在湖边
它的影子有多美
芒果树开花了
画家们走过都耸耸肩
因为这花又小又灰
夜晚,情人们在树下——
你闻,多好,啥香水
芒果树正努力
学会一种新的舞蹈
它听不懂
也没有时间烦恼或陶醉
芒果树结果了
小贩们的指尖压着秤尾
有人讨价,有人嫌酸
有人把芒果寄到遥远的北方
在那里,它引起遐想和敬畏
芒果树的枝叶低垂
像行星完成了自转
至于收获是甜是涩
它并不理会
芒果树终于卸去了负担
它还来不及想一想
它做得对不对
他开始感到寂寞了
于是再长高,再开花
再把又甜又涩的果实交付给世界